家电以旧换新的意义，不止于鼓励消费。

3月13日，国务院印发的《推动大规模设备更新和消费品以旧换新行动方案》对外发布，其中涵盖了家电、汽车等多个门类。这背后的部分原因在于，中国家电消费，已经低迷日久。单以电视为例，美国仅有3亿人口，但其电视销量超过了人口14亿的中国。

中国是家电产业的世界工厂，但现在企业更倾向投资海外，而非中国本土，消费不振是一个重要原因。此外，贸易摩擦也警醒着中国企业，它们在寻求避风港式的投资目的地。

中国企业向墨西哥迁移，后者取代中国成为输美电视第一产地。类似地，越南已经取代中国，成为吸尘器出口美国第一大国。中国家电产业外迁，以及随之而来的出口替代，是一个坚定而难以逆转的趋势。如果中国家电消费空间不能打开，那本土就难以锚定更多的制造能力。

外热内冷的投资

中国的家电巨头们，更相信海外市场的增长潜力。

从电视业务来看至少如此。海信和TCL两大家电集团都将海外市场视作战略重点，“海外相对而言，能够给公司带来的增长更明显一些。”咨询机构GfK中怡康大家电事业部总经理彭显东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

这两家集团正在争夺全球电视出货量榜眼的位置。

据监测机构Omdia发布的全球电视销量榜单，TCL以2526万台的销量位居全球第二，第一名的三星销量3746万台。调研机构奥维睿沃的数据则显示，海信系的电视出货量2585万台，位居全球第二。

市场调研机构的数据口径也许有差异，不过它们指向的一个共同点是，国内电视企业的全球销售额已经超过韩国的LG集团，但距离三星电视的全球市场地位还有一段距离。

海信和TCL电视的表现，很大程度来自于中国市场之外。

2023年的时候，中国本土的电视销量跌破了3700万台的关口，创下近十年来的新低。但美国市场的终端销售强劲，整个北美市场出货量增长了7.5%。据奥维睿沃的分析，海信集团2023年海外电视机出货增长了12.2%。

“3亿人口的美国一年卖四千多万台电视机，14亿人口的中国一年卖了不到四千万台电视机。为什么在中国我们卖得那么少呢?”TCL集团董事长李东生近期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候反问说。

TCL集团2023年在海外营收1300亿左右，这也是多年爬坡的结果。过去几年，TCL海外营收增长一直高于国内增长。李东生相信这个趋势会持续下去。

中国消费市场的低迷，对电视等家电产品的销售形成压制。除了电视内销连续下滑，冰箱、洗衣机等的销量也已经较销量高峰时期下降了许多。

内销受困而外销旺盛，再加之中美贸易摩擦影响，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电视企业已经多年不在国内投资产线，而海信和TCL纷纷在海外追加投资。

“在国内去追加投资，至少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觉得都是需要谨慎考虑的。”彭显东在谈到电视产业的投资趋势时表示，过去几年TCL国内投资基本上在面板，整机生产线已经饱和了。

制造业的生产需要考虑一系列因素，包括当地产业链配套、劳动力的成本，以及销售目标国家的物流方便程度。基于完善的配套产业、优质和丰富的劳动力资源，中国过去是、现在还是世界工厂。但在贸易摩擦的国际环境下，一些新的趋势也在发生，关键的变化是生产制造环节越来越靠近市场。

“它会考虑相应的关税区政策，比如东盟是一个关税区，欧盟是一个关税区，还有北美自由贸易区。”彭显东说，家电企业建厂，面向北美市场会考虑墨西哥人力相对要低，又属于北美贸易区，物流便捷;面向欧洲市场，制造则集中在东欧的捷克、波兰这些区域;中国企业已经在泰国投资了空调产能，在越南投资了电视产能，但中国本土的制造能力还在一定程度上辐射东南亚。

出口替代者

海信在墨西哥的第二座工厂就在美墨边境。

这座工厂位于新莱昂州，后者位于墨西哥的东北部，北邻美国。这座工厂2022年投产，生产烤炉、冰箱等产品。海信在墨西哥的首座工厂来自于对日本夏普的收购，是其在墨西哥的电视生产基地。

新莱昂州是一众全球家电企业青睐的地方，它既有适宜的劳动力，又便于运输到美国这个大市场，更重要的是在美加墨贸易区内而无关税之忧。海信的竞争对手LG在该州同样有生产基地。

在今年的AWE高峰论坛上，据海信集团副总裁胡剑涌介绍，该集团2023年整体收入约2017亿，其中海外收入858亿元，占比42.6%。

“海信是中国最早走出去的企业之一，二十年提出了‘海信未来发展，大头在海外’的主张。”胡剑涌表示，目前海信在全球有34个工业园区和生产基地，25个研发基地。

如同海信收购了夏普的制造基地，TCL也是在日系家电企业败退之际收购了三洋的墨西哥工厂。墨西哥电视产线之外，TCL还在越南、印度等地建有生产工厂。中国的吸尘器企业如莱克电气等一大批中国家电企业也把越南作为生产制造基地。美的集团在2023年投资的埃及新工厂奠基，这是其在该国投资的第三座工厂，投产后所生产的冰箱、洗衣机等产品可以辐射欧洲和非洲等市场。

中国在改革开放的四十年里，本土集聚了大量的家电制造产能。德国的博西集团、日本的索尼和松下，加之中国本土的海信和TCL、创维等企业，共同创造了一座家电制造的世界工厂，既满足中国本土市场，也供应全球各国。

“全球的电视年度的销售规模高峰的时候2.4亿到2.5亿，现在大概在2.2亿。中国出口的数据基本上就是一半，所以在电视机的产线上，国内的产线已经在全球占得非常重要的比重。”彭显东说。

随着中国企业、跨国企业纷纷在中国之外建厂生产，中国的家电出口量已经被其他国家所蚕食。

墨西哥目前已经取代中国，成为美国最大的电视产品输出国，越南取代了中国，成为对美出口吸尘器最大的国家。墨西哥、越南代替中国成为某一品类的对美最大输出国，背后固然有LG、三星等企业的原因，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中国企业在墨西哥、越南工厂的影响。

“原来我们更多是出口产品，以此实现工业优势的价值。但全球经济格局、全球投资贸易规则正在发生改变，一个主要特征就是要求更多的区域产业链和本土产业链。”李东生表示。

中国企业要通过更深度的全球化，把产业和供应链渗透到主要国家目标市场，建立起本土化的经营能力，才能在全球业务当中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份额。

尽管墨西哥、越南、埃及等地展现出越来越强的对中国出口替代能力，中国本土的家电出口也展现出足够强韧。中国企业面对欧美市场需求的疲软，也在积极寻求中东等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新市场。

此外，尽管中国出口的替代国慢慢形成一些产业聚集区，但中国本土庞大产业生态所形成的创新能力，是这些新兴的产业聚集区短期所不可替代的。

举个例子就不难理解中国产业生态的竞争力。扫地机器人这个产业门类最早出现在美国，而且美国的企业iRobot曾是全球这一细分市场的主导者。但随着中国企业的崛起，它在中国本土已经没有存在感，而且在欧洲的德国市场，中国的企业追觅科技、石头科技等均实现了对它的超越。究其原因，中国产业生态里竞争激烈、企业被逼着不断迭代产品和技术，这种速度目前是中国所独具的。

值得担心吗?

“产业链末端的生产转移了，但是一些上游的配件依然会依靠原先的地方。”彭显东对记者表示。

虽然海信、TCL等在海外布局产能，但其上游的液晶面板企业京东方、华星光电、惠科、中电的产能依然在国内。“价值链的更前端，依然需要依靠我们出口。所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担心整机出去之后对出口会影响很大，我们的产业工人更多地从原先的纯组装向上游技术要求更高的部分发展。”

家电产业的中间件包括了面板、芯片等。电视机的芯片要求远不如手机芯片那么高，成熟制程的产品就可满足相应需求。这些电视芯片，中国的企业已经可以设计和生产。

“这些电视机的芯片，甚至包括一些支架、挂墙的结构件，对国内的依存度都非常高。”彭显东说，而且海外的电器生产厂商用的设备也是国内来供应的。

晶晨股份是一家生产电视芯片、机顶盒芯片的上市企业。从2022年财报来看，它出口海外的收入46.8亿元，占其55.4亿整体营收的比例超过了八成。

“海外营收的增长、海外产业链规模的扩大，也能够带动国内的出口。”李东生表示，背后的原因在于出口的结构发生变化，从原来出口产品变成出口中间品的核心器件。“过去几年，TCL的出口还是一直增长，去年我们出口增长了7.9%。所以全球化并不意味着一定是出口减少。通过全球化，在全球市场把产业蛋糕做大，同样也能继续带动国内出口。”

中国和越南之间的产业纽带，也能部分说明国内国外的互补关系。

自从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之后，大量的美国企业在越南构建中国之外的制造基地，同时不少以出口为导向的中国企业也在越南建设了工厂。目前越南已经是全球第二大的手机出口国;中国的光伏企业隆基绿能、天合光能、晶澳科技等都在越南投资了组件工厂。它们的越南工厂产能，很大程度上替代了中国向美国的出口。但越南并没有完整的光伏产业链，这些投资越南的中国光伏企业，同时拉动了光伏中间产品由中国向越南的出口。

中国在机械设备、中间半成品等方面，是越南最大的进口国。这也解释了，为何中越之间在发生大规模产业转移的同时，中国对越南的出口却一直走高。

当然，中国企业外迁的产能，不仅仅是终端的组装环节，它们也逐渐把产业链带到了海外。比如在产业体系不发达的印度，它的本土没有合适的供应商，TCL就在当地自建面板产能。就如京东方在北京亦庄建面板工厂的时候，它旁边会有康宁投资的玻璃厂做配套。

“全产业链布局一定是趋势，但是对当地的基础设施，产业链工人的能力，以及当地管理人才是有要求的。”彭显东说，比如今天为止，印度产业工人逐步成熟，但是印度企业的中层，包括基层的管理者、骨干其实是严重缺乏的。“在印度建一个面板厂，这些骨干都需要从国内甚至从中国台湾去挖人，目前来看成本还是比较高的。”

从市场规模、劳动力等维度来看，印度比墨西哥、越南等地更有培育完备的家电产业生态的潜力。但这种潜力不一定能最终兑现，即便能变成现实，肯定也不会是一朝一夕。